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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64

银河璀璨,星光普世。

班第钉在原地片刻,然后猛地拔腿,循声绕到银佛背后。

凌乱脚步最终停于佛像足下,比人还高的莲台边。

此处因暗影混黑,莲台底部雕刻精细的莲瓣不显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寻人的侍卫掌灯赶过来,弯下腰,凭着直觉伸手在莲台上摸索,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触到一条约摸半指宽的缝隙。

顺着那道缝隙望进去,黑幽幽阴森森的,不见亮色。

可此时,这密密实实的黑暗之于班第,等同无上星光。

“玉录玳”班第喉头一哽,厚实的大掌抵住那道缝隙,猛然推开。

一个大小仅约成年人通过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息与潮湿凉气,熏得班第目眦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尽显。

他刚要俯身钻进去,里面先传来一把轻轻浅浅的嗓音,“额驸,我没事。你别进来,里面没地儿了。”

班第动作顿住,只得半蹲在原地,目不转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温在从午时过后,便屈身藏在这阴冷狭仄的洞里保命,水米未进。

费力拖着已蜷缩到麻木的背脊与双腿,慢腾腾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个脑袋,忍住鼻尖酸涩,笑目弯成新月牙,冲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唤我玉录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录玳,本意是碧玉鸟、金丝雀,很是金贵的品种。但任凭它多金贵,也不过是笼中物罢了。

容温眼下被困这逼仄之地保命,当真有几分囚鸟的意思。

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胡扯,但经由年轻姑娘柔软的嗓音出来,更似劫后余生,故作坚强的无措撒娇。

倦鸟投林般的真诚欢喜,无处掩藏,煞是动人。

“殿下并非笼中鸟。”

班第认真答过,目光近乎贪婪的盯住那张半隐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浅,生机盎然的笑脸。

他九岁时,第一次随长兄达来往西,绕过整个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关中。

烈日灼灼,黄沙漫漫,四下除了烟沙还是烟沙。

极目远眺,那最高处的沙丘顶上却赫然傲立着一株柔韧小野花,野蛮扎根生长。

时至今日,班第已记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颜色,只记得贫瘠土地上野蛮滋长的坚实信仰。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一个处境堪忧,仍凭一身傲骨,顽强生长的姑娘。

他忘却的小野花颜色,都一一绽放在了姑娘那双鲜活澄澈的小鹿眼里。像千里苦难碧色中,浇灌出了难能一见的绚烂春天。

这般鲜活的姑娘,不是笼中鸟,而是以另一种姿态野蛮扎根在他心上的花儿。

只是他未守好,险些让这株花,经风沐雨,摧花折茎。

班第喉结飞速滚动,才勉强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绝望。

一只大掌递到容温面前,另一只则牢牢护在洞口顶部,哑着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个字,“来。”

容温习惯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异样的温度唤醒,连忙把右手缩回袖子里,换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只凉意沁骨的纤手,把容温与她身后的幽邃黑暗,彻底分离开。

臂弯中软绵绵携带寒气的触感告诉班第。

他弄丢的姑娘和绚烂春天,一起坠回了他怀里。

可他的心,并未因此彻底安定下来,反而不受控制的狂乱如鼓。

鼻尖闻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气味,指尖触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来的湿润。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惯杀戮的男人,这一刻,脊背不可抑制的抖了抖。

班第慌乱松了紧搂容温的双臂,唯恐勒着她的伤口,唇角翕动,脱口而出的急问已变了调,“伤到何处了,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里疼”

此处背光阴暗,哪怕容温趴在他怀里,这般近,依旧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乱愧疚暴露无遗。

他把她被魏昇泼了水的湿衣裳,误认为是她受伤流的血了。

如今虽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莲台位处背阴,又是纯银所造,不接地气,内里阴凉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壶茶水,一直没干。

明明这般浓重的茶香残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锐,却只注意到了血腥味关心则乱啊。

容温毫无征兆的抬手抚在他脸上,指尖凭直觉慢慢划近眼角,触到一片掩于黑暗下的润泽。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容温好笑又酸涩,摸黑细细拭掉他眼角的湿润,忍着干哑的嗓子解释,“别担心,这是茶,不是血,并无大碍”

容温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许多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察哈尔的声音,兴奋大喊,“找到了,在银佛背后”

周遭因这群手持火把或灯笼的侍卫快速涌来,越来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飞快扫过容温那袭散乱狼狈的绯丽衣裙,素来沉静自持的男人,如今满脑子被血腥气息包围着,心乱如麻。

一时间竟辨不得她这身艳色衣裙,是本色还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里的并未受伤,是实话还是安慰。

但身体,已潜意识做出反应。

班第一把把容温脑袋摁进自己怀里,“闭上眼。”

一边扭头朝察哈尔他们奔过来的方向高斥,“先别过来”

容温起先不知班第这举动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从袍角撕下一方布条,要往她眼上缠。

“不必,我已经不晕”容温到嘴边的话忽然顿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节蹭过自己腮颊。

对于她今日遭难,班第的愧疚自责,显而易见。

如果此时,班第再得知她因这番折腾,连晕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会愈加自责。

容温捻了捻先前拂过班第眼角湿润的指尖,配合闭眼,让班第把布条扎在她眼上。还强打精神往他颈侧蹭了蹭,语气如常夸道,“五哥真细心。”

姑娘温软的呼吸喷在脖颈,激起一股微妙的身体反应。班第闭闭眼,此刻方有了几分安心。

情难自抑,低头吻了吻容温泼洒如云的长发,顺手把甲胄后赤黑披风解下来,小心翼翼把纤细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处昏暗,先带殿下出去。”

说罢,班第打横抱起容温。

容温酸麻不适的双腿,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穿过膝弯移动,当下难忍的冷嘶一声。

班第面色大变,脚步猛地顿住,“殿下”

“只是腿麻,佛像莲台后那洞隐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极逼得走投无路之际,挖出来藏匿幼子的。”

容温及时截住他将要扩散的慌乱担忧,耐心解释道,“老福晋先辈乃太祖皇太极心腹,熟知往事,无意中向老福晋透了口风。多日前我随老福晋来寺中游玩,老福晋又顺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松,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莲台里那先前侍卫寻人,怎不应声”

“我担心有诈。”早间出城门时,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测。

她逼问过魏昇,这并非出自魏昇手笔。

那便证明,这城中除了魏昇,还有人想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几声来意不明的陌生寻人叫唤,轻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谨慎,说白了就是惊恐未消,不敢轻信。

班第粗喘,自责愤懑不自觉从锢紧的双臂流泻。唇角翕动,却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她,只能双臂越收越紧,似要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别逼自己,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容温能察觉到他情绪怔然,碍于这在人前,并不好过多劝导。左手无意摸到他腰间的皮囊,顺势打岔道,“我好渴,这是酒还是水”

“是酒。”班第大梦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扬声吩咐,“取水来。”

察哈尔亲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温轻放在银佛的白玉前庭上,扬手无声示意侍卫们都退于石阶之下,灰眸迅速划过容温这一身狼狈。

诚如容温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湿痕迹大半来自茶水。

余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污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红的未干血迹。

烈火一般,时时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给银佛像披了满身的月华轻霜,无数细腻光影映得这白玉前庭,静谧祥和,譬如白昼。与佛像背面昏沉阴冷相较,恍若两个世界。

静坐佛前的年轻姑娘,气度容颜,能与珠玉争辉。那怕一袭狼狈,乌发散乱,亦然风姿从容,婉约动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终究没敢开口对容温这一日的经历寻根究底。

飞快敛下目中杀意与复杂猜测,替容温把披风裹回去,顺势把人重新搂回怀中。

大手摁上容温依旧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缓缓揉捏、舒活经络。

容温秀眉一拧,“疼”

脑袋无意往班第怀里钻,披散的乌发因这动作,似天际随意泼洒开的团云。

散着浅淡兰犀香气的乌发与风一同,拂过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软馨香,把他积攒满腔的肃杀,都浸软了几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下巴搁在她发旋,凌厉的眼刀,不自觉中已软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尔端了碗直冒热气的水,风风火火跑回来。

班第单手接过,侧眸令道,“去布置住处。”

如今的归化城,因城外战事,鱼龙混杂。

土默特王府与大长公主府守卫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班第信不过。

所以,他绝不可能再把容温送回土默特王府,只能另寻一处安全住处安置容温。

察哈尔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领命离去前,满脸诚挚的提醒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台吉,公主既无大碍,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来活动两圈舒舒血。你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顶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尔这声不低,石阶底下的侍卫们闻言挤眉弄眼,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怪响,一个个憋笑憋得脸通红。

班第怒目瞪视面前已过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汉子。面色青青紫紫,变幻莫测,最终心平气和的赏了他一个字,“去。”

“赶我干啥”察哈尔两只大手不安的搓了搓,边走边往回探头,“我说错话啦”

班第忍无可忍,大吼,“快滚”

“扑哧”容温由羞涩转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恼了,耳根滚烫,原本替她按腿的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凑到容温唇边,粗声粗气道,“给”

容温顺势喝了一口,摸索着把碗推到班第面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摸他脸时,无意触到过他干得起皮的唇。

她在莲台里憋屈藏身,不好过。

他在外面寻人,想必也不好过。

班第喉结滚动,目不转睛盯着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甘甜的温水划过咽喉时,灰眸里的怒气被洗濯得一干二净,比当空的月色还要柔,哪里还凶得起来。摸摸容温的脑袋,把碗递给她,态度已是软了,“自己拿好。”

说罢,一双大手继续落在容温僵麻的腿上。

他虽在男女上无甚经验,但好歹是在王帐,随恩恩爱爱的多罗郡王夫妻两长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种强烈直觉。察哈尔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妇除了证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为关键还是脑子不好使的缘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尔的鬼话。

容温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边听着察哈尔率人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问道,“侍卫都走了”

班第随口答道,“还剩半数。”

“哦。”侍卫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将要说的话,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温蒙在布条下的眼,不安轻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经意撞上班第坚实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间倾斜。容温下意识伸出一直握拳缩在袖子里的右手补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飞快缩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锐,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没泼两人身上。

容温这心还未放下来,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擒住,伴着男人一道不容拒绝的厉呵,“不许缩”

被发现了

容温面色发僵,“我”

班第粗暴打断,“右手伸出来,张开”

随着他这话爆发阴鸷气势,震得容温面露讪讪。

是真的凶。

好汉不吃眼前亏,容温讪讪张开虚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处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更为惨不忍睹的是指根与手掌相连处,赫然插着一枚寒光乍然的马鞭纯银尖头,深可入肉。

尖头插进肉里应该有些时间了,几乎不再往外渗血。

伤口血迹擦得还算干净,明显被处理过。

班第乃是习武之人,瞬间便猜透了几分这幅情形。面目扭曲,满是震惊望向仍被布条蒙眼的容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容温不清楚他问的是伤,还是清理伤口的事。踌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条,老实交代。

“我我用这个划伤了魏昇,跳窗逃出来”

这玩意虽锋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终究是装到马鞭上的,每一处都尖锐异常,不似刀剑有握柄。

她就这般毫无防护的握上去,用以自卫。说白了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划伤魏昇的同时,这纯银尖头也在往她肉里陷。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没有药,她根本不敢自己。只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觉。

“逃出来后,我觉得太脏了。路过一口水井时,顺便洗了手脸。”

容温所说,与班第猜测不离十。

若非她自己把脸上手上的血洗干净了,又蓄意缩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检查时,她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班第深吸两口气,大掌掰过容温的脸,死死擒住那双清澈的眼,气怒交加逼问,“不怕血了还故意瞒我”

这句问话实属没必要。

容温刻意隐瞒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容温顿了顿,还是一本正经的示意他附耳下来。

水眸中促狭之色一闪而过,神秘兮兮凑近,轻声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万一哄不好该如何收场哈哈”

班第满腔心疼硬是被容温肆无忌惮的嘲笑激成了头疼,额角青筋直跳,怒发冲冠,去掐容温两腮,截住她张狂的嘲笑,“闭嘴,不许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先前他见佛寺客院内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便以为她已遭遇不测。之后听见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从佛像中传来,犹如虚幻,更是笃定人没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过四肢百骸,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处。

没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复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啊”容温嘴被捏成圆形,含含糊糊向明显恼羞成怒的班第求饶,“五哥、五哥你松开我,我说完最后一句,保证立马闭嘴。”

她今日遭了难,班第就算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负她。闻言顺坡下驴,痛快把人松开。

容温得了自由,努力撑直身板和班第面对面,杏眸望进他的眼,盛着一望无际的纯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难过。”

说罢,她可能觉得这话过于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过脑袋,不自在的笑了起来。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温,恍然间,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寻绿洲,从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

终其一生,他怕是再难割舍,这个展颜间,温柔又天真的姑娘,与她明媚纯粹的小心思。

班第听见自己用几乎诱哄的语气说,“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侧。”

永远啊。

容温品出了其中意味,强忍羞赧,弯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岂不是吃亏了明明是为你好,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我。”

“那我与殿下换,保证不让殿下吃亏。”

“如何换”

班第沉肃,一字一顿道,“永世忠诚。”

男人眸底似燃着一团有燎原之势的炙热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温双颊绯红,紧张咽咽嗓子,顶着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头,还顺便略显好奇的摩挲过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茧。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两个字,“成交。”

指头上细腻的触感似鸟兽新生的绒毛,软乎乎的,撩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班第心内反复咀嚼“成交”二字,浑身尖刺早在不自觉见敛得一干二净,垂眸放纵她的小动作

过了片刻,班第目光移到容温还插着银片尖头的右手,心神稍定,说起正事,“该处理伤口了。”

这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你侬我侬,山盟海誓,谁知转眼就到了治伤上。

“现在”容温咽口水,不敢置信瞪他一眼,才发现他是认真的,紧张呐呐,“不用大夫”

“不必。”班第答得笃定,“我能行。”

目前暂且不知察哈尔选的落脚住所,是远是近。她手上的伤,还是尽快处理为妙,免得过会儿回去的路上磕磕碰碰,尖头愈发陷入肉里,加重伤情。

“我尽量轻一些。”班第把容温的害怕尽收眼底,竭尽温柔,耐心安抚,“疼就哭出来。”

“哭又不能止疼。”容温撇嘴,眼风往阶下排排站的侍卫身上扫,“而且好多人。”

她自幼接受最正统的皇室贵女教养,当众哭鼻子这种弱者行径,做不出来。

以从容应对狼狈,用坦然迎击困境。

类似此等言语,伴着多年宫廷岁月,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所以方才,被班第寻到后,哪怕她如何委屈澎湃,心里哭成一颗泡菜,也习惯性在众侍卫面前顾虑颜面,强装淡定。

容温的小心思,班第竟奇迹般读懂了,盯着她干干净净的脸蛋儿,无奈在她耳边轻喃一句,“殿下属孔雀的”

好像无论何种境遇,只要是在人前,她都会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体面与骄傲。

难怪连逃命途中,也不忘找水把脸擦干净。

识得人间疾苦的人身上,藏着不染世俗的傲。

好似地狱无光,便自己做了太阳。

班第胸腔蕴着一团火,默然片刻,无声示意侍卫都退到寺外等候。

顺手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纱布之类的掏出来,提醒道,“转头,闭眼。”

虽然容温已经不晕血了,但潜意识里,班第希望太阳照耀之处平和安宁;而非阴谲血腥。

其实不用班第提醒,容温也没目睹疗伤的兴致,听话的把头埋进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接上他方才的话,分散注意力。

“别弄疼本公主的翅膀。”

“遵命。”班第忍笑配合,啄吻过她的发际,“小孔雀殿下。”

“天色晚了,孔雀殿下想沾些凡尘气息。”容温似乎觉得这个称呼有意思,跟着打趣。

若非眼下这种苦中作乐的情形,班第八成会想歪容温的话,“譬如”

容温叹了口气,目露向往,“正大街的包子永兴门的汤、十里铺子珠玉香。”

班第一呛,他来过归化城数次,自然知晓这句话乃是归化城有名的顺口溜,“看来殿下这大半月,在归化城中过得极高兴。”

容温坦然回答,“是不错。”

班第已做好了拔出银片尖头的准备,闻言眼光一闪,忽然问道,“正阳门的包子殿下似乎在家信中曾与我提过。对了,有一事,不知殿下可知凡是军中往来信件,都要先送到主帅帐中查验。”

“信件查验”容温浑身一僵,满脸不敢置信,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班第不给她任何侥幸机会,促狭肯定,“对,正如殿下所想。殿下每封来信,都要先过主帅达尔罕王爷的眼。哦,多罗郡王爱凑热闹,殿下知道的。他有时也会跟着瞟几眼,我记得他还夸殿下文采不错,偶尔甚至会借用殿下信中言语,誊写到给福晋的家信中”

“你闭嘴”容温想到自己随心所欲写出来的私密信件被传阅了,脸都绿了。此时侍卫都被班第支走了,她也不必强绷着,气得用脑袋往班第胸膛狠撞了一下,“这项规矩,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班第轻描淡写一勾唇角,毫无诚意回道,“忘了。”

若是早说了,依她人前要脸周周全的性子,家信中保准通篇给他写些废话。

“哼,我看你是故意的。”容温一眼看穿班第的小九九,羞恼不已,红着眼放狠话,“气煞我也,以后我再给你写信,我就是小狗”

“狗”班第不以为意,垂头脸凑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逗弄,“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原来殿下今日不仅学会了跳窗,连跳墙都学会了”

“你真过分”容温气急了,完全把治伤的事抛诸脑后,猛地直起身子,嗷呜一口咬在班第下巴尖上。

是兔子是狗不重要,解气才是关键。

与此同时,班第瞅准时机,面不改色,飞快拔掉她右掌心的纯银尖梢,止血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唔”容温原本已麻木的伤口,再次涌出阵阵剧烈钝疼,眼眶一红,咬班第下巴的动作不由带了三分狠劲,很快嘴里便尝到一股锈味。

班第眉头都未抬一下,任由容温咬着,等把她右手包扎成白粽子后,才拍着她背柔声哄道,“没事了,小伤而已,很快便不疼了。”

才怪

那么深一处伤口,尖头后,血几乎是汩汩往外冒,用了大半瓶止血药才勉强止住。

回答班第的,是容温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呜呜呜呜呜”

不过好歹,她把嘴松了。

班第没顾得上去摸一把自己被容温啃出两排血牙印的下巴,径直掰起容温精致的脸蛋看。

果不其然,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先前碍于有外人在,憋屈下来的眼泪。这会儿借由伤口疼这个幌子,争先恐后汹涌了出来。

班第肺腑似被什么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

到嘴边的哄劝咽了回去,摸着容温柔顺的发,嘴里颠来倒去、反反复复说着,“我在。”

有我在,谁也不能再把你带走了。

回应他的,还是只有低低的呜咽。

夜风起了,抽抽噎噎的动静还未有停歇的意思。

班第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声,只得把容温打横抱起来,要往外走。

容温顶着一包眼泪,可怜兮兮抬头问,“去哪里我还没哭完。”

她虽在哭,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城中形式不甚明朗,鱼龙混杂,察哈尔刚走不久,估计还没找到适合落脚安全住所,否则他们何必在这里傻等着。

两人对视,班第认真思索片刻,一本正经答道,“买糖。”

“”容温一噎,哭声都歇了,鼓着泪眼使劲儿瞪他。

班第视若无睹,垂头故作谦虚,以状似商量,实则套话的口吻对容温道,“想哄好一只小孔雀,不知什么糖能顶用”

容温两颊还挂着泪,但神色已经活泛起来,出其不意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完全不中他的奸计,凶巴巴的,“都不能没商量”

“嗔”班第被她小气吧啦的表情逗得扬眉失笑,冲淡了一身厚重,哄孩子似的故意把人往上颠了几圈,好脾气又问,“谁家姑娘这么凶完全哄不好的”

“也不一定哄不好。只要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别大动肝火,家信一事便算过去了。”容温抬着下巴,瞟他一眼,心虚追问,“如何”

“这么简单”见她精神尚可,班第一身轻松,唇角翘得老高,“洗耳恭听。”

“魏昇还藏在莲台里,我绑的。”

瞬思转换之间,班第犹如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

笑脸早已泼天怒意激成阴鸷厉眼。

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魏昇,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还是容温刻意隐瞒的。

为什么

来不及多加思考,班第把容温往地上一放,猛地拔出弯刀,携裹一袭煞气转身朝莲台迈去。

清冷月辉,映得那喋血锋刃愈发森寒恐怖。

容温看得心惊肉跳,哭腔收尽,紧走两步,拽住班第的胳膊。

她那点力道,自然不可能阻止班第的脚步,索性小跑追在他身侧,言简意赅解释,“他有用,不能死。整个归化城,可能只有他知晓本该追在噶尔丹身后的清军,被噶尔丹使计引去了何处。”

在莲台里藏着无事,容温便仔细捋了捋今日种种。

魏昇胆大包天,买通樱晓掳她,明显是早有预谋。

按理,碍于她的公主身份,魏昇掳到她后,不论她是生是死,都应该找个隐秘周全的地方,把她妥善藏起来。以免被人察觉,后患无穷。

可魏昇是怎样做的

魏昇直接把她带到了归化城最显眼的银佛寺。

似乎全然不惧有人知晓他谋害和亲公主;更不怕城外虎视眈眈,随时会攻进城来的噶尔丹。

稍稍了解噶尔丹的人都知道,噶尔丹年轻时,在佛教盛地西藏当过数年喇嘛,地位不凡,很有几分名声。

其兄长英年早逝后,他仗着自身在佛教中的影响与势力,硬是从侄儿策旺阿拉坦手里夺过王位。

自古以来,凡上位者,多半爱真真假假神化自己一番,以拱出不凡,愚昧世人。

刘邦斩白帝起义;朱元璋令菩萨归位;陈胜的丹书鱼腹。

噶尔丹也不例外。

蒙古之地虔信佛教,噶尔丹便自称为活佛转世。

噶尔丹既顶着佛子名义,若是攻入归化城,自然不可能闯进声名远扬蒙古各地数百年的圣寺银佛寺为害。

魏昇肯定知晓些什么,才在噶尔丹攻城之际,不急于逃命,反而趁乱大咧咧把她弄到银佛寺避祸。

在莲台里时,容温试图问魏昇相关问题。

魏昇惯常胡作非为,但并非彻头彻尾的傻子,也算有几分小聪明。

自发现容温怒气当头时都未杀他,反而冒险绑走他时,他便隐隐猜到容温对自己有所图。

一听容温试探,便反应过来清军去向这条消息可能是自己的保命符。

如此生死不明的情形,他哪肯轻易吐口。

在他未曾开代之前,决不能死。

容温并不清楚西城门守军与噶尔丹对阵的情况,只能凭着猜测,颠三倒四梳理归化城目前情形,试图以此打消班第的杀意。

“噶尔丹兵临归化城外,是今早的事情,如今一天过去了,城内都未曾听闻任何火炮攻城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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