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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里番3)荡魄

作者:hui3292018/11/18字数:18838碧瓦凝月,红灯高悬。

陈熊旧宅飞檐重阁,峻宇雕墙,煞是壮观,朱漆大门前双狮拱卫,门外砖石漫地,平坦整齐。

郭氏二女来至门前,通报姓名,大门顿时敞开,二十余名使女仆役罗列两排,齐声下拜:“恭迎二位姑娘。”

郭依云琼鼻一皱,不屑道:“好大的排场。”

一名衣着整齐的锦衣卫迎至门前,“在下见过二位姑娘。”

郭飞云敛衽还礼道:“官爷不必客气,丁大人何在?”

“卫帅有要事待办,已离淮安。”

“什么?他请我们赴宴,却又扔下人不管,摆的什么臭官架子!”感觉受人轻视愚弄的郭二小姐大叫大喊,早先好不容易对丁二积攒出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那名锦衣卫碰过一个紫檀木匣,双手呈上,“此乃卫帅命小人转交……”

不等他说完,郭依云已然不耐,“谁要他的什么劳什子,姐,我们走!”

“在下奉命行事,求二位姑娘勿要让小人难办。”

郭飞云拉住妹妹,微微摇头,半嗔半怨的眼神让郭依云发作不得,只好陪着姐姐打开了木匣。

匣内有一叠文书,是此间房契和下人身契,另有几张银票和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八字小楷:二位姑娘妆次玉启。

两女螓首凑在一处,拆信细看:“二位姑娘淑览:月色中天,清光如注,余本愿与芳驾花前品茗,奈何俗事缠身,难以息肩,唯遗此憾,心中不免悒悒,此患得患失之心境或可令依云展颜……”

“噗嗤”一乐,又怕被人发现般郭依云连忙又端正神情,继续看下去。

“郭门罹祸,虽因白莲妖人之故,官家亦难脱失察之咎,凡此种种,纠缠甚多,华堂美宅,权作小补,以求心安,万望哂纳,芳驾既得栖身之所,他日姊妹相聚,重叙天伦,亦有可期……”

“区区银票,仅作家用;仆役数人,聊供驱策,望贤姊妹怡情养心,芳体妆安,欣盼再会醉盏之时,纸短情长,不及赘述,伏惟珍重。”

一纸览毕,郭依云抬首粲然道:“姐,看不出他平日嘻嘻哈哈的,倒也有根人肠子……”

手握信笺,郭飞云神情复杂,嘿然不语,美目上不知何时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南京,守备太监石岩府第。

“在下与石大人分属同僚,情同兄弟,本该一早前来拜会,无奈公务繁杂,延宕至今,还请石公公海涵。”

丁寿规规矩矩向石岩执晚辈礼。

“丁大人客气了,您是陛下御前红人,咱家不敢当。”

石岩身子微伛,脸皮干瘦蜡黄,一副迟暮之态,说完这句话便是一阵剧烈咳嗽,呼呼气喘。

“公公保重。”

石岩凄凉一笑,“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发人送黑发人,石家就剩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好保重的。”

看着丁寿尴尬的神色,石岩漠然道:“丁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说,咱家便是老迈无用,公事该办还是要办的。”

一点脾气没有的丁寿急忙道:“本不该打扰公公静养,实在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劳烦您老……”

“漕银是假的?”石岩拍案而起,不可置信。

“在下也未曾料到,若要说由各地汇聚的漕银开始便是假的……”

“不可能。”石岩断然道,“折色银牵扯州府有司官吏甚多,若是解运之初便是假的,这江南半壁早不是大明的了。”

老小子你真敢说,丁寿吐槽,面上还是笑道:“石公公所言甚是,故而在下怀疑这猫腻出在运解之后,起送之前。”

“你是说户部?”石岩混浊的小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

“在下人手不足,一时又摸不清留都的门道,斗胆请公公襄助。”

“有刘瑾的面子,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石岩颔首,“三天之后给你消息。”

“多谢公公了。”丁寿拱手道谢。

“咱家身子乏了,不便留客,丁大人请自便。”石岩说罢又咳嗽了几声。

“公公留步,在下告退。”

本就没打算起身的石岩轻唤一声,“石楠,替我送送丁大人。”

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丁大人,请。”

老梆子,连茶都舍不得给一杯,丁寿腹诽,还是跟着这个叫不是作死么,到头来罢爵为民,幸得仁庙登基,才复了爵位,万幸……”

“咱这边好歹还有南京守备的差事,定国公那边更别说了,一个比一个不着调,一个在太宗大丧期间饮酒作乐,连仁庙都看不下去了,被褫夺冠服岁禄;另一个就更别说了,疯疯癫癫的上街乱打人……”

丁寿知道徐天赐说的是两年前才去世的定国公徐永宁,帮着分辨几句,“定国公也不是逢人便打,只打那些为非作歹的显贵子弟……”

“说的就是啊,放着无权无势的百姓不欺负,专挑有权有势的打,正常人谁能这么干!!”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丁寿无语承认。

“疯来疯去疯出事了吧,把皇帝制书都毁了,无职无权的闲住几十年,这一支短时间缓不过劲儿来,所以,小弟想着……”

丁寿急忙打断道:“老弟,你的苦处我明白,但国朝以仁孝治国,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承嗣国公这事情上哥哥实在帮不上忙。”

徐天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谁说要承嗣公爵了,家里老爷子养生有道,袭爵四十来年了,又白又胖,脑门发亮,我能不能熬过他还两说呢,死鬼大哥反正已经被熬死了,让鹏举那傻孩子接茬等吧,我可没指望过。”

“那你说什么前程?”丁寿纳闷。

“说的是锦衣卫。”徐天赐没好气道,这哥哥看着挺聪明的,怎么是个榆木脑袋。

“申之啊,锦衣卫里多的是勋贵子弟,徐家乃大明第一武勋世家,你进锦衣卫是应有之义,还用张一次嘴?”

“不是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带俸官,小弟是真想干出一番事来,将来含饴弄孙时也有一番吹捧不是。”

看着徐天赐眼巴巴的热切眼神,丁寿无奈道:“得嘞,这事交给哥哥我了,回京就向陛下奏禀,既然要弄,就来个彻底,干脆弄个实权世职,好传诸子孙。”

徐天赐大喜过望,“仗义,小弟敬兄长一杯。”

满饮杯中酒,丁寿看了看露台方向,“今晚这么热闹,什么情况?”

徐天赐脸上露出几分坏笑,“丁兄来得巧,今日正是秦淮河花魁献舞之日,若是机缘巧合,没准还能成为入幕之宾。”

“能让你老弟这般色授魂与,这女子怕不一般吧。”丁寿取笑道。

未等徐天赐答话,忽听楼下响起一声檀板,丝竹乐起,一时间大堂内弦管交织,悦耳非凡。

徐天赐微微一笑,举臂延揽,与丁寿同行至露台。

只见台下舞池内转出一名盛装打扮的美貌女子,体似琢玉,面如堆花,粉红蝉翼薄纱下,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女子手持两根长长的翠色雉鸡翎,轻挪莲步,细腰摇曳,在乐工玉笛伴声中,会合节拍,翩翩起舞。

笛声舒缓,远见那女子笑颜微漾,如三春桃李,舞态婀娜,如风中柳条,一举一动妩媚勾人。

众多寻芳客人目眩神迷,眼珠只在女子丰盈身姿上打转。

忽然间管繁弦急,乐声急促,如倒海翻江,气象磅礴,雄阔壮烈,女子娇柔身姿如狂风一般急速旋转,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乐声戛然而止,女子罗裙铺展,盈盈半卧,频频细喘,凝脂间红霞隐隐。

楼上堂下发出震天般的喝彩之声,女子笑吟吟向众人拜谢,退出轩厅。

“荆台呈妙舞,云雨半罗衣。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丁寿抚掌赞道:“舞妙,人更美,此女何人?”

“南国有佳人,飞去逐惊鸿。”见秦淮佳丽引得丁寿动容,徐公子与有荣焉,自得道:“唐一仙。”

************丁寿实在想不到远隔千里之外的留都,还能和京城教坊扯上关系,玉堂春被王顺卿摘了头筹的郁闷至今未消,何妨墙内损失墙外补。

“钱宁,请一仙姑娘过来小酌几杯。”

门外侍立的钱宁进门领命,还未等出去便被徐天赐喝止。

“兄长且慢,这唐一仙乃花中魁首,至今还是个清倌人,等闲人难邀她一聚,强求不得。”

“谁说要用强了,哥哥我是那种不解风情,牛嚼牡丹的莽汉么。”丁寿嗤笑一声,随即又道:“申之,怎么投其所好?”

“吟风弄月乃风雅之事,自然……”

徐天赐还没说完,就听二楼一处雅轩内有龟奴唱喝道:“龙王门孙大少送纹轻侯。”

“我管他是那只猴子,老弟你今天别拦我,这口气要是不出,回头我就调兵用炮轰平了聚宝山。”

徐天赐一改张扬之色,“哥哥,沈轻侯不好惹呀。”

“你我兄弟也不是善茬,跟你说,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还没人能让我吃亏……”

丁寿还在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徐天赐贴着他耳朵低语了几句。

“这么大来头,我怎么没听说过?”丁寿变色。

“老庄主沈博行事低调,若不是老爷子特意嘱咐过,小弟也不知。”

“当朝阁老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一个女阁……”丁寿忿忿低语道:“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小弟也是,可若是把动静闹得大了,他沈轻侯无官一身轻,这地方却不合丁兄你的身份……”

徐天赐后面还想说的是,万一你把官丢了,我的官找谁要去。

正当这二位骑虎难下,那边两位胜券在握之际,忽听一楼大堂内又响起一个纤细脆润的声音,“无论出价多少,我多出一倍!”

语音不高,却满座皆闻,楼上楼下的目光同时向大堂的一个角落投去,靠墙边的一张单桌前,端坐着一名儒巾蓝衫的俊秀青年,芸芸酒客之中,恍如鹤立鸡群,别样不同。

众人眼光未能让青年神色稍动,只是微微仰头,一双眸子散发熠人冷光直射龙王门所在雅轩。

孙尚香与沈轻侯二人骤然色变,脸上同时浮现出几分惧意,身子一闪,俱都消失在了露台之上。

丁、徐二人见那边忽然缩了脖子,也觉奇怪,低头再寻那个蓝衫青年,却也不见。

“这人什么来头,一露面就吓退了那两个败家子。”丁寿倒也有脸这般评价人家。

“脸生得很,想不出来。”徐天赐拧眉思索半晌,颓然摇头。

“二位爷酒菜可尽兴?”带着浓浓脂粉香气的老鸨,扭着腰肢进了雅轩。

“就你一个人?”徐天赐眼睛一翻,“一仙姑娘呢,莫不是上赶着巴结沈轻侯去了?”

“徐公子说笑,孙大少和沈公子走得匆忙,妾身招呼也未及打上一个。”

老鸨笑容中透着几分尴尬,“妾身是来归还二位公子打赏的银票。”

“怎么,爷的银票是假的不成!”丁寿气得一拍桌子,今晚上哪是消遣,分明添堵来着。

“妾身哪敢!徐公子您老也知道一仙姑娘并不在本院挂牌,只是客居献艺,”老鸨委屈至极,“而今已然相约佳客,妾身实在也勉强不得。”

************翠羽阁后院一处临水的雅轩,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翠绿鹦哥,轩内不时有女子调笑之声传出。

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鹦哥高叫展翅“有客到……呱——”,便被来人一扇子捅得扑腾乱飞。

雅轩房门突然“咣当”一声被一脚踢开,引得屋内一片娇呼。

徐天赐与丁寿面色不善地踱步入内,淡淡一扫,轩内布置一目了然。

轩内临水栏杆下摆着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摆尾游动,十分自在。

栏杆对面墙下摆着一桌酒席,满屋莺莺燕燕,环佩叮咚,围绕在酒席周围。

“这房间是哪个不开眼的定下的?”徐天赐乜斜着眼问道。

几名艳丽女子闪开两边,让出了酒席正中坐着的一名方巾青衫的少年公子。

少年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修眉端鼻,手持一柄尺余长的牙骨折扇,说不出的风流俊俏。

“两位兄台有何见教?”少年并未被徐大公子的气势所遏,淡然问道。

“你小子眼生得很,报个名先。”徐天赐大剌剌往少年对面一坐。

“何时起行院寻欢,还要盘查户籍了?”少年展臂搂住身侧两名乐伎,颊上梨涡浅现。

“让你报名是公子爷看得起你,既然不识抬举,来人,把这小白脸与我扔河里凉快凉快。”

徐公子翻起脸来,绝对说出做到,不容含糊,门外下人立即涌了进来。

“且慢。”丁寿挥手让国公府的家人退了出去,轻拍徐天赐肩膀,安抚住这位小爷的脾气。

“兄台有幸为一仙姑娘入幕之宾,不才特来恭贺。”丁寿笑吟吟地拱手道。

“不敢,美人青睐,三生有幸。”少年从容自若,也不为方才徐天赐无礼着恼。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当讲?”

一仙嫣然浅笑,“那么今日……”

“今日……”

徐天赐眼睛一转,看见一旁没好气瞪着他的丁寿,猛然回过味来,“今日之事决不能善罢甘休。”

宝贝,来,我看你怎么往下编,丁二爷抱臂不语,瞧这倒霉孩子怎么圆回来。

“姑娘精歌舞,工声律,色艺才情称冠一时,高人雅士方可为座上贵宾,似此等乳臭未干的黄口孺子何德何能忝入闺中?”

“我?”本来笑吟吟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少年,被徐天赐一指笑了出来,“徐公子此言差矣,不闻少年人乃国之将来,如春前之草,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岂可因在下年少而鄙薄。”

“没听说过,谁扯得酸文……”

丁寿重重咳了一声,“据说此文乃当今缇帅丁寿于文华殿之戏作,兄台竟也知晓?”

“如此佳文,如万选青钱,不才如何不知。”少年玉颊微陷,笑意盎然。

“当然是好文,顶顶的好文。”一脸尴尬的徐天赐连连点头,心中对这位丁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南山兄还是文武全才,名动学林。

丁寿心中哀叹一声,指望这小子八成没戏了,“一仙姑娘,秦淮风月,千古乐道,吾等也不愿唐突佳人,坏此佳景,既然姑娘心有所属,在下唯有喟叹缘浅,就此告退。”

“公子且慢。”唐一仙玉手轻抚鬓间金莲步摇,娇声道:“公子一掷千金,情深款款,一仙也非铁石心肠,若是就此让公子离去,传扬开来,未免使人言我厚此薄彼,不识好歹。”

有门儿,丁寿心中窃喜,“那依姑娘之意呢?”

“青楼女子以声色侑酒,才子名士作文以酬,奴家妄求几位公子赠诗一篇,以慰闺中岑寂,奴家则扫榻以待,定不会使诸君白白辛苦。”

“题目为何?”少年问道。

玉手划过瓷盆,挑起层层涟漪,惊动了那几尾金鱼,在水中窜来窜去,唐一仙嫣然一笑,抚弄那簇白瓷莲花道:“便以”莲“为题吧。”

以什么为题我也白搭,丁寿已经不打算留在这里丢人了,打算扔下几句场面话,扭头走人。

还没等张嘴,身旁徐天赐已经高声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迎着丁寿杀人的眼神,这位爷还不自知,“南山兄,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我现在特别想教训你,丁寿心头不知有多少头羊驼想从口中喷出,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徐公子递过来的上等狼毫。

正当丁二咬着笔头开始冥思苦想时,那边少年已经挥笔一蹴而就。

“这么快?”徐天赐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除了在宣纸上滴了个墨团外,别无所出。

“一仙姐姐,请雅正。”吹干墨迹,少年便献宝般将新作递了过来。

唐一仙爱怜地看了他一眼,举起宣纸,轻启朱唇,婉转念道:“碧水红衣菡萏艳,舒卷开合任天然。

出身淤泥质本洁,羞为俗世染尘凡。”

唐一仙美目不由一亮,其他莺莺燕燕已然聚拢了上来。

“公子爷真心疼我们姐妹,说到心坎里去了……”

“公子诗写的真好!”

“不止诗好,单是这笔行书,遒劲有力,委婉健秀,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有右军之风。”同样凑上来的丁寿,晃着脑袋一通点评。

“丁兄,你怎么还夸起他来了?”徐天赐没好气地斜楞着眼,这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你我兄弟已无法赢得体面,总要输得光彩吧。”丁寿倒是想得开。

“小弟一时逸兴,教二位兄台见笑了。”少年还是彬彬有礼。

“不敢,我等自愧弗如,心服口服。”丁寿整襟还礼,“一仙姑娘,今日无缘,来日有暇,再来拜会。”

在唐一仙万福施礼中,丁寿拉着不情不愿的徐天赐,连同带来手下,一同离了雅轩。

“一仙姐姐,这人蛮有趣的。”少年眉眼弯成两道新月,倚在亭亭玉立的唐一仙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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