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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已经掉过边缘,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听到山风呼啸,鞭声“噼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脚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着。尘土和沙砾滚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小华!”萧暄在叫我,“坚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张大口等着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着嗓子叫道:“我尽量吧!”

手几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一小段。我浑身冒冷汗,不敢乱动了,气都有点喘不上。我从来不知道时间会过得这么慢。

上面打斗更加激烈。我听到那个男子高声道:“你们都不许插手。”想必是他的属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的两个手臂已经渐渐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猛地往下坠落。

耳边风声呼呼,失重感却是只持续了一秒。手腕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张开眼。萧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一只手抓住那根蔓藤。

“二哥。”我看到对方人马围了过来。

萧暄冲我一笑:“丫头,信我吗?”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剑砍向蔓藤之前,他松开了手,将我抱住。我闭上眼紧抱住他,随他坠进黑暗之中。

我们坠落……然后……着地!

诶?

我惊奇地睁大眼,揉揉屁股爬起来。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十几米处,那位凌先生在火把的光亮下黑着脸望着我们。

我冲他打招呼:“嗨——”

上面几个火把丢了下来,一下照亮我们俩,紧接着就有箭射了下来。

萧暄一把扯上我就跑。

我边跑边问:“怎么不是悬崖?”

萧暄唾弃我:“哪里有那么多悬崖给你跳!”

“不早说,浪费我那么多表情!”

萧暄骂:“有力气发牢骚,不如跑快点!”

上面的追兵也接着跳了下来。萧暄跑得更快。他手上使了劲,我身子轻了些,可以跟上他的步伐。我们一直跑过草坪,又钻入树林里。对方紧紧跟上,利箭擦着我的耳朵射进树干里。

萧暄忽然拉着我转了一个方向,往林子西侧跑。

跑了一段距离,灌木增多,脚下不便,速度慢了下来。

我磕磕绊绊,焦急地叫:“二哥!”

“别担心!”萧暄手一伸,将我搂着,几乎是抱着我前进。

他像是知道地上有什么,不走直线,而是走Z字形。我本来就给他增添了负担,这时紧闭上嘴,搂紧他,老老实实由他抱着。

我们大概又走出五十多米,后面忽然传来惨叫声,似乎有人踩中了陷阱。

“凌大人,他们有埋伏!”

然后听到凌先生怒骂:“蠢货!是猎人捕兽的陷阱!都小心点!”

萧暄却是放轻了脚步,速度更快了。

萧暄抱紧我,几个跳跃,又跨过两道沟壑。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可闻了。

可是萧暄还是没有放下我,一直朝山下跑。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担心道:“可以放下我了。我跑得动。”

“别闹!”他轻喝一声,手紧了紧。

我搂着他脖子,脸蹭到他,感觉到他脸颊一片湿润的汗。

“二哥,”我说,“放我下来吧。你体内有毒,不能过度劳累!”

萧暄置若罔闻,带着我在林子里穿梭。月亮露了半边脸,我看到林子逐渐稀疏。萧暄脚步轻,一路奔来,都没有惊起鸟儿。

他的脸很凉,对比之下显得我的脸更烫。我越来越不安:“二哥,放我下来吧。你身体……”

忽然从树上落下两个人影。我神经本就绷得极紧,给吓得高声惊叫。

萧暄连忙安慰我:“没事,是自己人!”

那两个人抱拳行礼:“王爷。”

萧暄道:“后面。”

“是!”两人迎敌而去。

萧暄对我说:“是我的亲卫。”

我从他怀里下来,问:“他们那么多人,我们只有两个人,行吗?”

话音刚落,又有三个人影窜来:“王爷!”

萧暄问:“都到了?”

“白虹留守接应,其他都来了。”

萧暄问我:“剑呢?”

我说:“被打落在山洞附近了。”

萧暄吩咐属下:“尽量把剑找回来。他们人多,小心对付。”

三人齐声应下,两人离开,剩下一个护送我们。

萧暄拉着我继续走。可是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力气泄尽,两眼发黑,两腿发软,走着走着就往前倒去。萧暄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背你吧。”

他的属下立刻说:“王爷你也劳累了,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暄置若罔闻,蹲下来背起我。

我有气无力地说:“该安全了吧?”

萧暄柔声道:“安全了。你放心吧。”

我闭上眼睛,嘟囔道:“我……只是……有点失血。我睡一下……”然后我就趴在萧暄背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无梦,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在船一样的东西里,温柔地起伏波荡,十分舒服。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一点声音。

“……怎么样……”

“……疲惫……失血……没有大妨碍,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睡着睡着又觉得很热,燥热让我半醒了片刻,只感觉到有人拿浸了凉水的帕子温柔细心地覆在我的额头上。

我哼了一声:“妈……”

然后又睡着了。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天整。我是被饿醒的。

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感觉到房间在轻轻晃动,耳边听到马蹄的“得得”声和肚子里肠子和胃蠕动的声音,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还有点恍惚。我好像是在一架马车里。

我的伤都处理好了,包扎得很仔细。甚至,我的身子都被擦过,头发都洗过,丝毫没有发烧出汗后的粘腻。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撩开车帘。一片绿色跃入眼帘。

地平线在天与山的尽头无限起伏延展。蔚蓝的天空中,云朵如同堆雪,从高山而来的气流将它们吹拉出长长的尾线,像是在玻璃上拽出一带痕迹。

“姐姐醒啦!”小觉明软软糯糯的童声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正被大人抱骑在马上,冲着我挥着手。

我笑起来:“小觉明乖不乖啊?”

小觉明急忙说:“我很乖。姐姐睡觉的时候都出声。”然后把食指放嘴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我笑着转向抱着他的人:“宋先生,见到你真好。”

宋子敬穿着素雅的淡蓝色便服,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腰身修挺,目光温润,对我微笑。

“姑娘醒了?”很久不见的孙先生也控马过来。

宋子敬对我说:“是孙先生给你看的伤。”我忙道谢。

孙先生和善道:“姑娘放心,回头配一副活血生肌的药擦擦,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了!”

想不到这大叔还这么知情识趣,想必是家中师母调教有方。

我左看右瞧,没有见到萧暄的影子。

孙先生看出来,说:“王爷有急事先走一步,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姑娘不用心急,我们下午就可出关。一旦出了关,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没多久我就见到了云香。她显然也给吓坏了,拉着我的袖子掉了好多眼泪。如此真情流露,弄得我的眼睛也湿了。我自到这个世界来,和她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没有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说是主仆,其实已亲如姐妹。如今经历生死磨难,感情又比以往更深厚了一步。

我问她:“我落水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云香一想起脸色都发白:“小姐你落水后,宋先生紧接着也跳进了水里。那时我们已经快到岸,我还看到了二少爷,啊不,是燕王殿下在岸上,他也跳进水里救你。对岸还在射箭,庆大爷便扯了我跳进水里逃生。他水性好,我也会些水,而且水流也不急了,我们俩就游到了岸边。对岸的人只好作罢。宋先生游去好远都没有找到你,又回来找我。我们正担心,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说他救了你,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那我们还得好生谢谢宋先生。”

云香娇羞道:“想不到宋先生学问好,身手也这么好。”

我一听,乐了,逗她:“哟!腊月里的萝卜,动了心啦?”

云香一张脸涨得通红,借口给我端补品跑掉了。

下午日头偏西时,我们到达了长裕关。巍峨的长裕山到此告一个段落,关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长裕关就设在山脚,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局面,但是关内地势复杂,既有广袤平地可开战,又有险峻山林可伏兵,倒是一块好地。

我忽然想到一点,问宋子敬:“先生,山那头的关外其实也算东齐领土,可为什么却选择在山这边设关卡。”

宋子敬解释道:“二十年前东齐领土只到此关为止。当年西遥城一役,大将军封峥以少胜多,大败辽军,长裕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们齐国。封将军也在战中身负重伤,不久去世。我国痛失一名良将啊。”

宋子敬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给我看。原来萧暄的这块领土,就像是用勺子挖冰淇淋似的在辽国土地上挖了那么一大块。虽然面积大,但是有三面都被辽国包围着。宋子敬指道,这边是叔庆王,这边南岭王,那个是卫都王。萧暄倒像是生活在敌国大家庭的怀抱里。

我说:“这关卡保留着,一是防敌人,二是防藩王吧。”

孙先生摸着胡子点头:“正如姑娘所说。不过,此地郡守是燕王岳丈,也算是燕王的势力范围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此地台州,正是萧暄早亡的那位王妃的娘家。

宋子敬把话题延伸了出去,说:“这长裕关的故事可不少。上一朝元老,丞相廖致远,就是这长裕山下的易通县知县出身。”

我笑道,“宋先生是不是想着走一趟易通,拜拜那个廖老丞相故居,沾一点仙气啊?”

宋子敬被我这么一说,难得地红了脸,“姑娘这么一说,我宋某不就成了投机取巧之人了。”

“哎呀,先生太敏感啦。”我笑,“我又没说拜了就真能求到官。难道那廖大爷真是那么灵验?”

“什么廖大爷?”宋子敬啼笑皆非,“廖致远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一朝丞相吧。”

“除非他是不老的妖精,不然现在也该是位大爷了。”

“说不过你了。”宋子敬也扶额滴汗。

我笑嘻嘻,“看来这位廖相是你的偶像呢。我把你打击到啦。”

“什么叫偶像?”宋子敬不知道这些现代用词。

“就是你崇敬的人。”

“这样啊。”宋子敬叹气,“大概算是吧。他确实是一位良相。”

我们从城里过。台州城乃边关重地,十分繁华。路上可见不少商贾或是身配大刀的须髯客。还有不少高眉深目像是小亚细亚人种的艺人,男子高大魁梧,女子娇媚多姿。他们衣服样式独特,色彩鲜艳,站在路边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车离开了闹市,出了城门,走上山路。半个小时后,一座古朴的堡垒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堡垒依山傍势,高大雄伟。车缓缓驶近,我看到了城墙上那些战火和岁月留下来的痕迹。青藤爬满了一脚墙壁,细嫩的枝叶在夏日凉爽的风里轻轻摇曳,城墙上士兵手里的兵刃折射出来的刺眼光芒与这一片宁静的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从城楼上传来一个清朗有力的声音:“孙先生,别来无恙!”

云香拉了我一把,我便依礼放下了帘子。

听外面孙先生回道:“郑少将也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人道:“昨日才见了姐夫,说先生稍后就到,我一大早就等在这里,现在才把先生给等来。先生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一定要小住一晚才能走。家父近日又得了一副珍珑棋局,等着先生来破呢。”

这年轻人像是萧暄的小舅子。

孙先生笑道:“多谢少将和郑大人。只是孙某这次又要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孙某有要务在身,不能停留。少将放心,他日孙某一定补回来。”

那年轻人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近在车外了:“孙先生总是来去匆匆的。姐夫也是,不让先生休息一下。”

孙先生道:“王爷自己也辛苦劳累,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偷懒?”

“劳累?”年轻人笑道,“真是劳累吗?”话题一转,“说起来,这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要先生亲自护送。”

我正一惊,一只手就“哗”地一下掀开了车帘,探进一张年轻的面孔。

小郑同学二十左右,浓眉大眼,五官英俊,英姿勃发,挺醒目的。就是表情不大友善,斜着眼睛歪着嘴,像是轻度中风。

我礼貌地冲他笑笑,他眉毛拧得更紧了。“看着很一般嘛,姐夫什么眼光?”

我额上冒起了青筋。孙先生急忙咳嗽以表示此行为不妥:“少将,这位是敏姑娘,王爷请来的女大夫。”

“大夫?”小郑不以为然,“有孙先生在,还需要什么其他大夫?姐夫也真是的,欲盖弥彰。”

孙先生急忙道:“哎呀呀,少将此言差矣……”

“这位小哥说得正是!”我朗声打断了孙先生的话。小郑惊讶地看过来,我对他笑,“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妾身的确与燕王殿下暗通款曲已久了。”

“啥?”小郑打死都没想到我会这么粗鲁直接,被吓到了,两眼瞪得圆溜溜的。

孙先生面部抽经,压着声音道:“敏……敏姑娘,女孩子家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置若罔闻,笑得更欢了:“妾身实在是幸运,姐妹那么多人,个个貌美如花,燕王殿下偏偏看中了我,对我痴狂迷恋不能自拔。大概是我身上那种含蓄清雅宛若谪仙的气质、隐忍而又高雅的品德和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再加上淡淡惹人情不自禁疼爱怜惜的哀愁,吸引了他吧……”好长一句话。

小郑脸色发青,估计胃已经承受不了了,还嘴硬:“胡说,姐夫才不会……”

“怎么不会?我同他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了。我对他举案齐眉,他对我如痴如狂。我们俩天天都恩恩爱爱把家还。”

“不可能!”

我把小觉明往前一推:“怎么不可能?你看儿子都这么大了。小明啊,快叫哥哥。”

小觉明乖巧地叫:“哥哥好。”

“不对!”云香忽叫。

这丫头要拆我的台?

结果云香慎重其事道,“辈份错了!”

小郑少将终于吐血身亡。

孙先生无力地扶着额头,满头大汗。我赶紧叫车夫赶车过城门。

等我们过了关,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嚎叫:“苍天啊——”叫声在山谷里回荡许久。

车轮转动着,通过一段长而幽暗的通道,走出了南天山,渐渐驶向对面的光明。

我撩开车帘期待地望过去。山的另一头,是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绿浪连天,苍鹰展翅翱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广阔与苍茫。

大漠,我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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